从提利昂的审判看西方法律文化

赵进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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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天生的身体缺陷，提利昂一直生活在人们的偏见和歧视中。资料图片

美国魔幻题材电视剧《权力的游戏》（Game of Thrones，下称《权》剧）打破了一项又一项记录，在全球范围内取得了巨大的商业成功。这种成功的取得自然要归因于整个主创团队的专业能力和制作匠心，而优秀的剧本无疑是必要的前提。在笔者看来，该剧剧本和作为剧本来源的小说《冰与火之歌》相较于同类型作品的高明之处，不在于宏大的叙事、离奇荒诞的情节和天马行空般的想象力，而在于能将魔幻和历史现实做有机的结合，从而使得观众尤其是西方的观众和熟悉西方历史文化的非西方观众在观赏该剧时，一方面惊叹于画面之唯美和特效之震撼，另一方面一种历史的穿越感油然而生，其观影体验颇类似于武侠小说迷阅读金庸的武侠小说。

提利昂·兰尼斯特无疑是《权》剧中一个光芒四射的角色，尽管他以侏儒的形象出现，私生活放荡不羁，却具备大智大勇，堪称维斯特洛大陆上数一数二的英杰。更有热心的观众指认，提利昂的人物原型就是西欧历史上赫赫有名的政治人物“矮子”丕平。由于天生的缺陷，在剧集的大部分时间里，提利昂都生活在人们的误解和歧视中，背负着“小恶魔”的污名，甚至被亲人所不容，欲除之而后快。在国王的婚宴上，奥莲娜和“小指头”培提尔联手毒死了国王乔佛里，众人把怀疑的矛头指向了提利昂。然而，由于没有直接的证据能够证明此事乃提利昂所为，此时的提利昂仅是一名嫌疑犯。瑟曦（提利昂的姐姐、乔佛里之母）等人要想给提利昂定一个“弑君”的罪名，他们需要一场审判。可见，在这片虚拟的大陆上，尽管一直兵荒马乱，阴谋篡弑频仍，但基本的法治秩序尚在。这场审判也集中地折射出中世纪欧洲的司法传统，承载着丰富的历史文化信息，值得观众细细品味。

审判在传奇sf变态版（《冰与火之歌》中的国王王座）大厅举行。新任国王托曼因年幼识浅，“主动”将审判权托付于御前首相泰温·兰尼斯特（提利昂的父亲）。实际上，整场审判完全是由泰温组织和操控的。这位老谋深算的政治家为了达成个人的政治目的，不惜牺牲自己的侏儒儿子，这也是令提利昂倍感愤懑的地方。然而，审判毕竟是以国王的名义进行的，因为在世间，只有国王才是正义（justice，又译为“司法”）的最终守护者。同时，国王还“指派”了另外两名贵族作为泰温的助手，他们是高庭公爵梅斯·提利尔和多恩亲王奥伯伦·马泰尔。这一临时法庭从其性质及结构形式来看，与中世纪英国的王座法庭（Court of King’s Bench）多有相似之处，只不过三位法官均非专业人士，这也反映出七大王国时代司法建制的简陋。另一方面，整个法庭庄严肃穆，秩序井然，设施齐全，从法官席、被告席、证人席到旁听席，甚至还有御林铁卫担任法警，如果说有什么美中不足之处，那就是只缺一个陪审团了。因而若是不考虑背景和服装的因素，这个法庭实在是非常现代的。

从审判的程序上来看，法庭既参考了欧洲中世纪的司法流程，又糅合了当代英美法系对抗制诉讼（adversary system）的一些特点，从而让观众产生一种既熟悉又新奇的观感。整体而言，整场审判虽然是被人为操纵，但在形式上却基本遵循了“正当程序”的要求，如经过了被告答辩、证人出庭作证、控方指证、被告最后陈述等必要环节，甚至还允许被告向证人发问。这样的一套流程包括证人作证前宣誓的细节代表的正是英美法系的司法传统。当然，必须要承认，相比于当代英美国家的法庭诉讼，剧中的审判程序显得并不是那么严格和规范，如并没有严格区分控诉人（prosecutor）和证人（witness）的角色，而是搅和在一起。还有，由于没有律师在法庭上发挥作用，向证人发问的工作主要由法官来完成，从而透露出几分职权主义的色彩。不过，这样的做法与英国中世纪的实际情况应该相距不远。

剧情中并没有安排控辩双方的法庭辩论，或许在作者看来那样是多余的。或许，略显粗糙的程序才更贴近历史的真实。对此，法庭剧发烧友们可能要失望了。不过，发烧友们的情绪一定会因为提利昂震撼人心的最后陈述而得到极大的弥补。原本，在兄长詹姆苦口婆心的劝说之下，提利昂已经做好了接受有罪判决的心理准备，因为泰温答应只要詹姆卸任御林铁卫、继承凯岩城公爵之位，就免去提利昂一死。然而，提利昂的情人雪伊的出庭作证彻底地打破了提利昂的心理平衡。雪伊因为误解了提利昂的好意因而由爱生恨，此时昧着良心指证提利昂害死了乔佛里。面对爱人的背叛，而且把往日亲昵之私公之于众，一直以来遭受歧视和侮辱的“小恶魔”终于爆发了，他发出了狮子般的怒吼：“我的罪就是生为侏儒！”“我这一生都因生为侏儒而受到审判。”提利昂超出常人之处在此时表现得淋漓尽致，愤怒并没有湮灭他的理智，相反，他清醒地意识到自己遭受审判的真正原因不是别的，恰恰是人们的偏见和歧视。铿锵有力的声明与其说是辩解和供述（confession），不如说是一种控诉（prosecution），控诉命运的不公，控诉人心的险恶。提利昂的无忌放言揭示了偏见、歧视与冤狱之间的内在联系。这种情况即便在法治昌明的当下也无法完全避免。就此而言，这场戏的艺术震撼力其实源自于对现实的穿透力。

这场审判被提利昂的愤怒推向了高潮。“我知道在这儿得不到正义，只有让天上诸神决定我的命运，我要求决斗审判！”对欧洲历史和西方法律文化不了解的观众可能会觉得这是提利昂绝望之际的破罐子破摔。其实，提利昂的这一选择固然有情绪化的成分，可是也是符合七大国的律法和习俗的。事实上，这不是提利昂第一次主张这一权利。在《权》剧第一季中，提利昂被临冬城夫人凯特琳·史塔克押送到鹰巢城接受审讯，凯特琳认为行刺儿子布兰的幕后凶手正是提利昂，鹰巢城夫人莱莎·徒利也指控提利昂谋杀了自己的丈夫琼恩·艾林。面对这两项指控，机智的提利昂依据王国的律法和惯例选择了决斗审判，并且在雇佣兵波隆代理出场的情况下战胜了对方的代理骑士，成功地摆脱了指控。令剧迷们印象深刻的是，鹰巢城不仅尊重了提利昂选择决斗审判的权利，而且在输掉了决斗之后也没有为难提利昂，任由提利昂扬长而去。这一情节设计向观众们展示了乱世中可贵的法治精神，同时也可以在西方法律史上找到实际的参照。